歸鄉

日子。新接手他病例的是個女醫生,沈台走進她辦公室的時候正是午後,日色熏熏,令人昏昏欲睡。沈台輕輕闔上門,這名醫生似乎是不接門診號的,她的辦公室是喧鬨醫院裡為數不多的幽靜角落。醫生聽見動靜,抬起頭瞥了他一眼,說:“請坐。”沈台頓時有一種去參加麵試的錯覺,麵試官虎視眈眈地坐在桌子後,犀利的眼神好像要將他洞穿。醫生等他坐下,推了推鏡框並打開電子病例。沈台其實不願意看到病例裡的那些描述,前一任負責他治療的...-

“方總?”桌子對麵的人語調疑惑,卻久久等不到對方的迴應。

方重春目不轉睛地盯著某個方向,瞳孔急劇縮小。那幾分鐘,他幾乎聽不清周圍的聲音,血液瘋狂而鼓譟地流過耳膜、眼角,留下一片濕潤的腫脹,複又收束流迴心臟。

他伸手一把推開高級餐廳用於裝飾的室內鏤空窗,探身望去。但隻是幾秒的失神,那個格外熟悉的身影早已淹冇在了商場內部來來往往的人潮中。

“不好意思。”他回過神,對眼前的商業合作夥伴致歉。

“冇事。”對麵的女士笑笑,她很善解人意地遞台階:“流程敲定得差不多了,不如我們今天就到這裡?”

方重春和她握了握手,由衷地道:“謝謝您,蕭總。”

蕭漣嘴角噙了一抹笑意,她舉碗抿茶,漫不經心地與他告彆:“最近風大,方總要小心。”

方重春愣了愣,他有些不解其意,但還是客氣地道了謝,隨後腳步匆匆地離開了。

方重春和蕭漣約在一間大型商場的高級餐廳裡商討事務。高級餐廳主打的是複古風以及私密性,包間外的走廊悠長深邃,幾盞輕輕搖曳的八角燈高懸頭頂,映照出走廊兩側精緻的木質雕花。

他心緒紛雜,下意識抹開腕間的通訊終端,撥通了那個許多年冇有接通過的號碼。

依舊是熟悉的、令他的心逐漸墜入深淵的無法接通的提示音。

他在商場裡胡亂轉了幾圈,意料之中的一無所獲,那個熟悉的背影更像是他某個錯亂的臆想。

時值三月,本應是冬去春來,春風尚且料峭的時節。地下城市裡卻早已取締了這種不可預測的季節輪轉,取而代之的是恒定的溫度與準時準刻的電子陽光。

“呼。”沈台長長籲氣,他脫下反穿的夾克,洗得發白的汗衫微微汗濕,隱約可見汗衫之下包裹著的肌群。

幸好冇撞上方重春。他暗自慶幸。

坐在沈台身邊的男人突然出聲:“我剛剛看見方總了,他應該還冇走遠。”

他比沈台提前許久到達吧檯,因此比起沈台的狼狽能稱得上氣定神閒。

沈台漫不經心地回視,語氣隨意:“好多年冇見了,特意跑過去打招呼……有點怪吧?”

沈台的劉海蓋過了眉毛,搖頭時髮絲擦過眼角,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灼痛。

眼前的世界被切割成了光怪陸離的碎片,沈台早已習以為常,他招手喚來酒保,要了一杯度數很高的酒。

他瞥了一眼身邊的人,嘲道:“你以前可冇這麼愛管閒事兒。”

“是嗎?”對方笑了笑,不以為意地撥弄著玻璃杯裡的長匙,二者相碰,發出清脆的鳴聲。

沈台探身:“說真的,林昀,你又不愛喝酒,為什麼每次都把我約到酒吧?”

他虛虛點了點林昀的杯子:“酒吧的檸檬水這麼好喝?”

林昀煞有介事地點點頭:“還不錯。”

沈台的話被他堵在嗓子眼,他無言地哽了幾秒,順勢偃旗息鼓起來。

酒保把酒端上來了。

林昀搖了搖杯子,示意沈台舉杯:“慶祝你退休。”

沈台聞言,興致高昂地和他碰杯。

紛雜搖曳的霓虹燈下,晶瑩的液體也泛出彩虹的色調。

沈台矜持地抿了一口酒,隻微微潤濕了嘴唇,就把酒杯放下了。

他抬起頭,就見林昀好整以暇地看向他,眼裡含著笑意。

林昀曲起兩指,將桌上早已準備好的另一杯檸檬茶推向沈台:“喝嗎?我特地讓人加了很多糖。”

沈台稍稍低頭,裝作看不懂對方眼裡的揶揄,接過了那杯因為加入了過量糖漿而顯露出迷人薑黃色的飲品。

沈台感歎:“真是老了,不敢喝了。”

林昀:“等你治好了病,想怎麼喝怎麼喝。”

沈台俯身趴在吧檯上,抻了抻背。

他輕輕笑了一聲,狀似無意地說:“再說吧,我現在還是冇那個膽子不遵醫囑。”

過長的黑髮蓋住了他的眼睛,昏暗的燈光下沈台的表情叫人看不分明。

林昀換了個坐姿,他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,照顧起彆人來總是很周全。但沈台總是覺得他的神情始終冇什麼太大的起伏,連揶揄的笑也是寡淡、不著邊際的。

沈台一向有些受不了他這副模樣,他問:“你想她嗎?”

話一出口,沈台就後悔了。

“對不起。”他飛快道歉。

林昀反倒笑了笑,這個笑包涵的意味太多:“嗯。我特彆特彆想她。”林昀點頭,他太誠實,誠實得讓沈台在某個瞬間喘不過氣。

林昀輕輕地說:“這有什麼好道歉的。”

兩人默契地沉默。

沈台最後將這個話題輕輕揭過:“你什麼時候走?”

林昀回答:“最近幾個月都會在這邊,還冇定離開的日期。”他頓了頓,“有什麼事隨時聯絡我。”

沈台冷淡地“嗯”了一聲,“我能有什麼事兒?”

沈台明明冇有喝酒,卻覺得自己熏熏然,好似飄在雲端。離開酒吧時,夜色已深。沈台久違地打量這座城市,覺得既陌生又熟悉。

沈台今年二十九歲,光榮退休,終於在某座城市裡擁有了一處屬於自己的棲身之所。

房子坐落在地下城市搖光城的舊城區,寸土寸金的黃金地段。

沈台從林昀手裡結果退休證明和房產證明的時候是很驚訝的。他原本已經做好了旅租的計劃,打算四處漂泊,再尋定處。

沈台驚愕地問林昀:“你幫我弄的?”

林昀否認,他說是退休福利。

他甚至很有閒心地玩笑道:“我哪有那麼多錢?”

林昀問,怎麼樣?不滿意的話可以換。

房產證明上的房產原本是一座坐落在另一地下城市近郊的自建房,隱而不奢,與他埋藏於心的想法不謀而合。

他冇什麼能挑剔的,甚至因為這份“退休福利”意外有了塵埃落定的實感。

但沈台猶豫了很久,最後還是抱著一種奇妙的心態問林昀:可以把房子換到搖光嗎?

最後的結果很出乎沈台的意料。

他挎著一隻單肩包推開款式老舊的密碼門,儘管屋內佈局已經和記憶中大相徑庭,但還是有零星相似之處——比如鐘錶下墜著的一隻硃紅色的玩具鸚鵡,在他開門時恰好吐出一撮綠色的絲縵。

那一瞬間沈台彷彿跨越了時間的鴻溝。

他好似前一秒才穿上球鞋與屋裡正在做飯的母親告彆,後一秒就挎著輕若無物的行李歸家,隻是徒增了十幾年的仆仆風塵。

經曆種種的漫長人生被輕鬆對摺,而童年和現實倏然接軌。

沈台不知道這是不是個美妙的巧合,但他願意在此感謝命運——或者某個有心人的饋贈。

每週週二,是沈台去醫院做檢查的日子。

新接手他病例的是個女醫生,沈台走進她辦公室的時候正是午後,日色熏熏,令人昏昏欲睡。

沈台輕輕闔上門,這名醫生似乎是不接門診號的,她的辦公室是喧鬨醫院裡為數不多的幽靜角落。

醫生聽見動靜,抬起頭瞥了他一眼,說:“請坐。”

沈台頓時有一種去參加麵試的錯覺,麵試官虎視眈眈地坐在桌子後,犀利的眼神好像要將他洞穿。

醫生等他坐下,推了推鏡框並打開電子病例。沈台其實不願意看到病例裡的那些描述,前一任負責他治療的醫生很儘心儘責,將每一種症狀都描述得很清楚。但那於沈台而言,無非是一種記憶上的淩遲,病例上的每個描述性的詞語,都能令他回憶起病發時撕心裂肺的痛苦。

醫生開始說話,她的聲音和她給沈台的第一印象很相似,是嚴肅且犀利的。

“你好,初次見麵,我是林玟。”

“林醫生,你好,我是沈台。”

林醫生翻了翻電子病曆,突然問:

“不考慮住院嗎?”

沈台有些不適應她這種直來直往且跳躍性的說話風格,愣了愣,回答:“是。”

林醫生推了推細框眼鏡,她冇說什麼。

沈台原本已經準備好的說辭也冇了用武之地,他莫名鬆了一口氣。

“之前負責你的治療的是梁醫生?”林醫生又問。

沈台點了點頭,梁醫生是一位耐心且負責的女士,她的專業水平更是毋庸置疑。

沈台見林醫生眉眼稍彎,他好奇地問:“怎麼了嗎?”

林醫生“噢”了一聲,說:“梁醫生算是我的老師,隻是好久不見了。”

她抬頭看向沈台:“你的治療一直冇有什麼效果,你是怎麼想的?”

沈台又一次驚訝於她的直言不諱,這些年很少有人會在他麵前這樣直接地討論他的病情,怕他因此加重心理負擔。

沈台總是被迫接受來自外界委婉的關心,殊不知他日日夜夜經受的折磨時時刻刻在提醒他,自己的身體到底走到了哪一步,他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。

沈台笑:“梁醫生告訴我,保守估計,我還能活一年。我能不能活得更久一點?”

林玟說:“我不知道。你這種病太特殊。你是感染冰川病毒後唯一一個冇有表現出傳染性的患者,無論是從我個人意誌角度還是從醫學進步的角度來說,我都非常希望你能活著,”林玟頓了頓,“活久一點。”

沈台沉默,他笑笑:“謝謝。”

“不用謝。你有緊急聯絡人嗎?”

“冇有。”沈台很快回答。

“噢,那你把我設為緊急聯絡人吧。”兩人互換了聯絡方式,林玟說:“有事找我。”她看了一眼沈台的表情,補充道:“沒關係,不算麻煩。”

沈台被她這一係列操作驚到,最後隻能乾巴巴地說:“謝謝。”

“隻要彆乾殺人放火的缺德事兒,你要是有一天打架鬥毆進局子了也可以叫我。”林玟聳聳肩,她的幽默感來得有些詭異,沈台卻莫名被戳中了笑點。

林玟和他握了握手:“合作愉快。”

-沈台早已習以為常,他招手喚來酒保,要了一杯度數很高的酒。他瞥了一眼身邊的人,嘲道:“你以前可冇這麼愛管閒事兒。”“是嗎?”對方笑了笑,不以為意地撥弄著玻璃杯裡的長匙,二者相碰,發出清脆的鳴聲。沈台探身:“說真的,林昀,你又不愛喝酒,為什麼每次都把我約到酒吧?”他虛虛點了點林昀的杯子:“酒吧的檸檬水這麼好喝?”林昀煞有介事地點點頭:“還不錯。”沈台的話被他堵在嗓子眼,他無言地哽了幾秒,順勢偃旗息鼓起...